另一個春天

最近在閱讀褚士瑩的新書，「給自己10樣人生禮物」，類似這樣激勵人心的書籍在書店有一專屬區塊，身經百戰的作者從不同觀點給予讀者建議，各式主題琳瑯滿目地呈列著，需要的時候，我總是在那裏隨意瀏覽，擷取其中的精華記在腦子，鮮少拿起一本走向櫃台，因為裡頭傳達的道理大同小異，只是方法不同，而你會不會因此而有所啟發，很多時候也只是本身願不願意的問題。然而，這次我在看過書封後立刻伸手拿了一本，毫不猶豫地走向櫃台。事後想起，或許是因為初次閱讀其作品時所受到的感動至今仍無法忘懷。
那篇文章收錄在國中的語文課本裡，是描述他在某次旅行中遇見東德老太太的故事，當下我無法自拔地重讀了好幾遍還感動得掉下眼淚，心想，若段考範圍內的文章都像這篇，學習起來就不會太痛苦了。
以下是後來找到的全文，過了幾年重新閱讀，它的影響力仍舊沒變。

<另一個春天>
散文。褚士瑩著。收錄於1994年台北幼獅出版的散文集《記憶的盒子-幼獅文藝四十年大系‧散文卷》

那天清晨有點陰霾，不像初春的天氣。
我在雅典上了巴士，無聊地向「太陽神阿波羅的聖地」德爾菲緩緩駛去，這是我第一次遇到那位叫我「年輕人」的老太太。

車很空，老太太只隔走道與我相鄰。她從東德來，有些胖，看來將近七十歲，
穿著半舊的過時花襯衫，緊張的將藤織提袋抱在胸前，看來生活有些拮据。
她發現我在注意，怯生生地向我打了招呼。「這趟旅行，是孩子們合送我的生日禮物.......」
她用帶著濃重德文腔的英語，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，將手上的薄荷軟糖送我一個。
「他們真孝順！」我笑一笑。
「嗯！」他掩不住內心的交噢，「我很高興，非常非常高興！」
然後我們都有點羞赧，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，只好各自看著窗外的田園風景。

上午茶的時間一到，司機在鄉下的小咖啡座前停下來，乘客紛紛下車用茶，我如常一個人背著行李在田間散步，突然感覺到有人跟著，一回頭看到那老太太拿著照相機對準我，笨拙地偷偷照了一張後趕快跑開。
我先是呆了一會兒，然後笑了，叫住她說：
「讓我也來幫妳拍一張吧！」
她堅決地搖搖頭，趕緊又拿起照相機「喀嚓！喀嚓！」朝我照兩張。

太陽靜靜地出來了。我不知怎地，對這奇怪而傻氣的老太太，一點也不生氣，反而彎下身來採了一把野雛菊花弄成一束，她不斷偷看我在做什麼，正在那而探頭探腦，我已經身手交給她這份禮物。
「喏，給妳的。」
「給我？......真的給我？」她吃驚地拿著小黃花，臉上飛過一陣紅暈。

德菲爾到了，我陪她爬上狹窄的石階去看阿波羅神殿。後面的人不耐煩地抱怨這行動遲緩的老太太，她其實是聽到了，卻假裝不知道，紅著臉努力拖著胖身軀，一步一步往上爬。

「我不敢相信，我真的看到了......」她不顧禁止標誌，興奮地來回撫著科有塔列斯「人需要了解自我」那句名言的石刻。

再往上走一、兩公哩，就是聞名的古劇場以及競技場。
「走！我們再上去！」我愉快地說。
沒想到她只是搖搖手，「你自己去吧！我走不動了，在這裡坐著等你！」
「那我陪妳坐吧！」我怕傷她的心。
結果她堅決地推了我一把，「去幫我看吧，年輕人！值得用一輩子換的美景呢！」
回到了山下，她看到冰淇淋車，很高興地吃了一個，就算是午餐了。

沒想到，過了幾天，我們又在愛琴海的船上相逢。
「年輕人！」她興奮地擁抱我，「我好想念你！」
她顯得有些手足無措，在那個舊袋子裡翻了半天，找到薄荷軟糖給我，
還是那麼神采奕奕，似乎一點也不怕在年輕的世界裡賽跑。
中午她還是沒有吃飯。但是從袋裡拿出幾片乾麵包和一顆橙，安靜的啃了起來。

「旅館每天都供應自助餐，怎麼吃都吃不完，太可惜了，所以每天我都包些剩菜，就可以省下隔天的午餐錢了，......」
她仔細看著我，「年輕人，我還要去好多地方，一定要更節儉才行，他們絕對賺不到我的錢！」

那說話的神情，像是包裹了一顆年輕旅行家的心，陶醉在長久的夢想哩，即使生活多麼艱苦，也要實現。

我拿出一捲中文音樂卡帶送她，不可抑遏的淚水從她的老花眼鏡背後潸潸流下。
「總有一天，我要親眼看到你的國家！」她哽咽的說。
「一定會的，一定會的！」我手忙腳亂拍著她的背。

她平靜下來，恢復了笑容，珍惜地將薄荷糖棒折了半條給我，摸著我的臉，彷彿我還是個小孩子。

「每當下雨天、冬天下雪的時候，我會坐在老房子的窗邊，看著一張張春天旅行時的照片，
於是所有的回憶就全都回來了。......年輕人，我沒有時間流淚，也沒有時間悲傷，這就是我的哲學！」

她肥胖年邁的身體，在夕陽的港口邊顯得礙手礙腳，和那個舊藤袋一起消失在人群雜沓中。
她老了，但是她教導一個年輕人學會什麼叫做勇敢，以及對生命的熱情，
而那頭銀髮是我在春天到希臘旅行，捕捉到最美麗的一幅風景。